所谓“道”,简言之,即政治伦理,关乎统治合法性,如儒家所谓“君权神授”。太平天国的政治伦理,在其宗教教义。要点有二:1、洪秀全、杨秀清等人,乃是“天父天兄”在凡间的代言人;2、“天父天兄”所承诺之“天国”,乃是一个“无处不均匀,无人不保暖”①的世界。
之所以讲天国政权“以道愚民”,乃在于:倡“道”之人,自身并不相信其所倡之“道”,却偏要强迫治下百姓相信。譬如:
当传播“上帝教”还仅是一种敛财手段时,尚无造反心思的洪秀全,在广东老家写作诗文,其《百正歌》中,对尧舜以下,历代儒家圣贤,赞颂备至:“周文归心八百,乃以正,事不正;孔丘服教三千,乃以正,化不正。”②殆至决心造反,“孔丘”立时成了“孔妖”,不但塑像被砸,图书亦须焚烧殆尽。
“上帝教”也好,儒教也罢,对天国的最高领导层而言,无所谓信,也无所谓不信。信或不信的关键,在于能否为其谋取现实利益。故而,冯云山早年运动杨秀清、萧朝贵入伙时,即只谈利益,不提教义信仰;金田举事后,杨、萧等人为与洪秀全争夺“意识形态解释权”,始弄出天父附体下凡的把戏;而待到1853年攻下武昌,杨秀清欲争取知识分子的支持,又转而前去拜谒孔庙。
③作为缺乏兵权与财权的“虚君”,洪秀全欲突出自己最高领袖之地位,唯有竭力操弄意识形态。故而,定都南京后,洪氏领导下的删书衙,对儒家学说大加挞伐,“敢将孔孟横称妖,经史文章尽日烧”。不能容忍洪氏坐大的杨秀清,则屡借“天父附体”,警告洪氏,《论语》、《中庸》并非“妖话”,“千古流传之书不可毁弃”。④此种冲突,终于发展到杨秀清打了洪秀全的屁股,洪秀全砍了杨秀清的脑袋。
领导层不信“天国”,但“天国”仍是其诓骗民众为其卖命的重要法宝。因太平军新兵多系掳掠而来,杨秀清曾对亲信明言:“吾亦知新收兄弟必心不服而生怨恨”,故要求对这些人加大洗脑教化,向他们灌输:“天父天兄救人,生出各王,教导你们,众兄弟姊妹好大福气,将来享福无穷,……”
⑤当然,这样的灌输并不是很有效,毕竟天国领导层知识结构相当低端,其洗脑教义技术含量有限,欺骗性不高。于是乎,“以术杀人”,便成了天国维系统治的主要手段。所谓“术”,简言之,即操弄民众的权谋手腕,
金田举事,为断百姓退路,“凡是拜过上帝之人房屋俱要放火烧之”;为防掳来之兵丁逃逸,首要之务,在严格控制士兵私财,甚至发展至在士兵脸上刺字“太平天国”,以断其归路。⑥此种裹挟之术,贯穿天国兴灭之始终。其基本作战模式,乃“掠百姓为下驷,当我精兵,以其精卒当我乡勇,以其次卒当我羸弱”,⑦结果是百姓被清廷精兵所杀,而清廷之乡勇与羸弱,则屡败于太平军之手。所谓“以术杀人”,此之谓也。
天国最先进的统治术,源自《商君书》之弱民篇:“民弱国强,国强民弱,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”。此种“弱民”理念,与《天朝田亩制度》所设计之理想国——每户人家,除满足基本生存所需的粮食外,余下一切产出,须全部收归国库——可谓一般无二。将民众控制在贫穷线上,是中国最悠久的专制传统。
所幸的是,天国此种统治术,仅在有限地域及军队中付诸实施。但即便如此,亦已足以使天国维系长达14年之久,终致数千万人死于非命。道、术游戏之间,血迹斑斑。
注释:
①《天朝田亩制度》,收录于《中国近代史资料选编》(上),辽宁大学历史系中国近代史教研室1981,P54-58。②洪秀全:《百正歌》,收录于《洪秀全集》,广东人民出版社1985,P10-11。③张汉:《鄂城纪事诗》,《太平天国资料》,P39。④《天父圣旨》,收录于《太平天国(二)》,罗尔纲、王庆成/主编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,P322-327。⑤张汉:《鄂城纪事诗》,《太平天国资料》,P39。⑥黄辅辰:《戴经堂日钞》,《太平天国资料》,P58。⑦汪士铎:《乙丙日记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