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光明日报》在11月5日刊发的报道(胡晓军《掀起西汉列侯的面纱——江西南昌西汉海昏侯墓考古发掘纪实》)中,称“刘贺被拥立为帝,但因荒淫无度、不能保社稷而被废”,这显然是在沿袭《汉书》本传的说法。真实的刘贺,其被立为帝与被废为王,乃至再被降黜为海昏侯,都与这一说法存在很大差距。在等待考古工作者进一步发掘,并切实证明墓主人的身份之前,我们不妨在这里姑且谈谈刘贺一生的主要经历。
27天的短命皇帝:被拥上帝位又被赶下台
刘贺的生平,主要见于《汉书》的《武五子传》。他的父亲刘髆,是深受汉武帝刘彻宠爱的李夫人所生。刘贺继承父位,被立为昌邑王。这次在南昌海昏侯墓葬中出土的“昌邑九年造”漆器,即应制作于其初立九年之际(据报道,另有一件带有“昌邑十一年”铭文的漆器)。刘贺被册立为昌邑王十三年后,赶上昭帝去世。在霍光的主持下,朝臣迎立刘贺,继承大汉王朝的帝位。但仅仅即位二十七天之后,就以“行淫乱”的罪名,废除其帝位,赐归故国。至宣帝元康三年四月,宣帝下诏,降封为海昏侯,移居豫章郡。四年后的神爵三年,又“坐故行淫辟,不得置后”。逮元帝即位之后,始在初元三年,复封贺子代宗为海昏侯,传子至孙,直至东汉时期。
刘贺被霍光统领群臣拥立,登上帝位,本来是出于霍光操纵朝政的需要。汉武帝去世之后,霍光通过种种阴谋手段,逐个清除了本来一同顾命朝政的桑弘羊、上官桀等人,达到了独揽权柄的目的。但傀儡皇帝汉昭帝年仅二十二岁就离世而去,却给他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,
昭帝没有子嗣继承皇位,新皇帝就应该从他的兄弟当中甄选。当时“武帝六男独有广陵王胥在,群臣议所立,咸持广陵王”,但广陵王刘胥早已长大成人,霍光对他颇为忌惮,于是,他改而选择了昌邑王刘贺。根据相关情况推测,霍光改用昌邑王刘贺,大概是基于如下几点考虑:第一,刘贺是武帝的孙子,辈份比刘胥低,更便于利用外孙女上官太后的名义来加以弹压。第二,刘贺当年还不到二十岁,政治经验很浅,比较容易控制。第三,从《汉书》记述的一系列行为举止来看,刘贺的神智肯定不够十分健全,至少不是很有韬略,霍光当然会觉得像这样的人会更好掌控一些。
然而问题也就出在刘贺的神智不够十分健全上。刘贺从进京的路上开始,直到进入未央宫领受皇帝玺绶之后,做出了一系列奇奇怪怪的举动,但都只是生活琐事,完全符合他“清狂童騃”的神智状态和“动作无节”的行为特征。
按理说,这些都是霍光意料之中的事情,也应该是他暗中得意的事情。可是,在刘贺登上皇帝御座仅仅二十七天之后,霍光却举述他一系列失于检点的生活琐事,冠以“行昏乱、危社稷”的罪状,动用上官皇太后的名义,将其废归故国。假如昌邑王的行为,确实已经危及社稷,理应举朝上下,尽人皆知,霍光宣布这一决定时,人们自宜平静接受。然而,当时的实际情况,却是“群臣皆惊愕失色”,显示出并没有相应的征兆,其间必有隐情。清人方濬颐曾就此质疑说:“昌邑受玺才二十七日,而连名奏书所陈罪状累累,信乎否乎?”
刘贺为何被废:假皇帝想当真皇帝
其实这一事件的真相,并不难揭示,从昌邑王刘贺和霍光这两方面都能够找到清楚的线索。在独揽朝政多年之后,霍光遣人迎立昌邑王的意图,当时冷眼旁观者都一清二楚。在昌邑王入京时,其王府中尉王吉即特地上书,恺切陈情,非常明确地告诫昌邑王,他的身份,只是霍光选择的傀儡,故即位后只能像昭帝一样“垂拱南面”而“慎毋有所发”,绝不能触动霍光的权柄。
孰知昌邑王刘贺并未能依言行事,竟然头脑发热,真的做起皇帝来了。在废黜皇位时,霍光数算其罪过,云昌邑王“受玺以来二十七日,使者旁午,持节诏诸官署征发,凡千一百二十七事”,特别是刘贺已经着手调整宫廷禁卫兵马,诏命“王相安乐迁长乐卫尉”,亦即掌管太后寝宫长乐宫的戍卫,这是控制上官太后言行举止乃至生命安危的紧要职位,霍光对此当然已经忍无可忍,废黜其位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情。
刘贺从封国带到京城有旧臣二百余人,他们大多都被霍光判以“亡辅导之谊,陷王于恶”的罪名,悉数诛杀。这批人临刑前号呼市中,连连大叫“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”。这两句痛惜不已的哀叹,清楚反映出昌邑王登基之后,面对霍光统揽朝政的局面,这些人已经谋划采取行动,清除霍光。无奈霍光已经严密控制朝廷多年,宫禁内外,多有耳目,对此必定有所风闻,从而迫使霍光不得不采取断然措施,抢先下手,废除昌邑王刚刚得到的皇位。
在霍光这一方面,《汉书》记载其谋划废立皇帝事经过云:
光忧懑,独以问所亲故吏大司农田延年。延年曰:“将军为国柱石,审此人不可,何不建白太后,更选贤而立之。”光曰:“今欲如是,于古尝有此否?”延年曰:“伊尹相殷,废太甲以安宗庙,后世称其忠。将军若能行此,亦汉之伊尹也。”光乃引延年给事中,阴与车骑将军张安世图计。(《汉书》卷六八《霍光传》)
密室阴谋擘划停当之后,这场政变大戏,也就粉墨登场了:
(霍光)遂召丞相、御史、将军、列侯、中二千石、大夫、博士会议未央宫。光曰:“昌邑王行昏乱,恐危社稷,如何?”群臣皆惊鄂失色,莫敢发言,但唯唯而已。田延年前,离席按剑,曰:“先帝属将军以幼孤,寄将军以天下,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。今群下鼎沸,社稷将倾,且汉之传谥常为孝者,以长有天下,令宗庙血食也。如令汉家绝祀,将军虽死,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?今日之议,不得旋踵。群臣后应者,臣请剑斩之。”光谢曰:“九卿责光是也。天下匈匈不安,光当受难。”于是议者皆叩头,曰:“万姓之命在于将军,唯大将军令。”光即与群臣俱见白太后,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。(《汉书》卷六八《霍光传》)
此情此景,今日读来,依然寒气逼人;而且就连霍光本人,在数年之后,忆及当时“震动朝廷”的情景,尚且“举手自抚心曰:‘使我至今病悸。’”
刘贺如何从废帝成了海昏侯?
霍光发动政变赶走昌邑王之后,依然需要扶持一位刘姓皇帝,因“广陵王已前不用,及燕刺王反诛,其子不在议中。近亲唯有卫太子孙号皇曾孙在民间,咸称述焉”,于是选定了皇曾孙病已,这也就是后来的汉宣帝。与昌邑王相比,新皇帝的辈份又降低一辈,年龄则仍大致相当,对于霍光来说,这显然更有利于施展上官太后的权威,来帮助他控制朝政,而宣帝长养民间,岳父许广汉亦不过是一受刑宦者,没有政治势力作根基,同样也更容易摆布,此即清人恽敬在分析宣帝得以入主大统的原因时所说:“光惩于此(德勇案,指上节所述‘昌邑群臣谋光’事),故立宣帝,以起侧微,无从官及强婣亲为党也。”近人吕思勉在研究昭宣之际史事时,也得出了同样结论,以为“昌邑以亲藩邸旧臣败,(霍)光未尝不惩其事,宣帝起匹夫,则无辅之者矣”。从表面上看,似乎很容易再重新造就一个合乎霍家理想的傀儡皇帝。
然而,霍光及其家人党羽,都大大低估了宣帝的能力。汉宣帝自幼饱经磨难,与生长于皇宫王室而不知世事的昭帝、昌邑王完全不同,能够更为理智地审时度势,从大处着眼,妥善处理好和霍光及其党羽的关系。宣帝“自在民间闻知霍氏尊盛日久”,早有思想准备,十分清楚面对这种局面,轻举妄动,只能重蹈昌邑王覆辙。他需要做的事情,只是耐心等待时机,故史称“时大将军霍光辅政,上共(恭)己正南面,非宗庙之祀不出”。
在痛苦的忍耐中又度过六年之后,直到所谓地节二年(实际上当时行用的年号是本始六年)三月,汉宣帝终于熬到了出头的日子:这时霍光死掉了。从这一年五月起,宣帝开始“亲政”亦即直接处理朝廷日常政务了。接下来,汉宣帝用很老辣的手腕,在以隆重的礼节厚葬霍光的同时,寻找时机,一举彻底清除了霍家的势力。
被废除帝位之后返归故国的刘贺,位置颇有些微妙。《汉书》本传记载霍光以上官皇后的名义,“赐汤沐邑二千户(《汉书?诸侯王表》说是‘三千户’,未详孰是),故王家财物皆与贺。……国初,为山阳郡”。汉宣帝登基后,派遣山阳太守张敞去察看昌邑王的动向,张敞汇报情况时也称刘贺为“故昌邑王”,而且是“居故宫”,后来赐封为海昏侯时也称“其封故昌邑王”云云。区区两千户汤沐邑尚不及后来所封海昏侯之“食邑四千户”,加之“故昌邑王”等说法,都表明刘贺在被废除帝位之后,一直没有其他爵位,只是故王和废帝而已。
明确这一点可以知道,汉宣帝在元康三年将刘贺赐封为海昏侯,实际上是要给这段历史一个了结,而刘贺到豫章后之所以还会有这么厚重的陪葬,显然与刘贺初被废黜帝位时仍能继续保留有“故王家财物”具有直接关系,海昏侯墓中出土的那件“昌邑九年造”漆器,就是其中之一。